荀攸走出贾诩家门的时候，只觉得太阳穴有一种莫名的疼痛，他总觉得自己是认识他的，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耳机线缠绕在指间，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再稍微抬起头来，看见比他现在所在位置要低的第一个楼梯拐角处站着的男人，向他微微低头示意。

  “元常？”钟繇住在二楼，他站着的位置正是二楼三楼交界，自然不会是回家或者出门路过这儿，荀攸几步走下阶梯，钟繇笑道:“难得见你还会出来串门，觉得——挺新奇。”

  最后几个字他压低了声音，荀攸看见楼下钟繇家的门开着，穿着校服的男孩倚着门拿着平板在做数独，看见楼上有人下来便朝房间内去了。荀攸跟着钟繇回到他家中，单身父亲与还在读书的儿子的住所自然不算太齐整，唯有两张相对着的放在原本该是餐厅位置的书桌是整洁的。钟繇去冰箱拿了冰镇的果汁，道:“看来你忘记的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还多。”

  “我感觉我认识他，但想不起来。”荀攸缓缓道，“我觉得他很不安全。他会对小叔有威胁。”

  “对文若有没有威胁我不清楚，”钟繇橙汁倒进玻璃杯里，做完数独的钟会立即过来拿走一杯进了房间，“对你有威胁。”

  “有什么区别吗？”荀攸反问，他不认为对荀彧的威胁就不是对自己的威胁。钟繇合上冰箱门:“过去那些事情你记不住是好事，有些事你就此打住就好。曹操和郭嘉的事情，警方停止了调查，但事情不会那么快就结束。”

  他凝视着他的眼睛，道:“避免和贾文和往来，包括荀文若，你同你的小叔有什么牵连瓜葛我不去管，但我不想看见你毁了自己。”

  关于贾诩这点荀攸自己清楚得很，不必钟繇再次强调他也知道，只是荀彧是他的死穴，若要为玉碎，他不会犹豫分毫。钟繇的性格荀攸不是不知道，看似温和柔软，若是自有裁决则绝不改变，不愿意说的事情更是绝对无法从他口中获知。而照他的说法，自己过去一定同他相关，而自从先前一次意外之后，他的记忆如同被拆解了一般，零零散散地陈列在脑海中。他记得曾经的一场车祸让荀彧一度陷入让人疯狂的心病，记得和伏完的一个约定，记得让荀彧走出阴影的人是郭嘉，记得有那么一个人搭着他的肩膀说了什么，而这些却像散落的珠子一般，断断续续让人质疑真假。他也一直记得钟繇，自己的老友，年长几岁而成熟得多，早年丧妻因而只带着独子钟会鳏居，若要说荀攸此生最信任的人，一是荀彧，再后为他。钟繇偶尔会告诉他一些他过去的事，偶尔会帮助他，但都是点到为止。

  “爸，”钟会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已经空了的玻璃杯，“以前常来家里的那个姓伏的老头好像很久没过来了。”

  “士季，注意礼貌。”钟繇出声训他。钟会刚刚开始变声，嗓音略有些沙哑，钟繇转头来对荀攸道:“若不是因为曹魏董事出事，伏完因病去世的消息应该会立即传遍全城。说来如今东汉只剩刘协一人，很难说在曹魏继续打压下还能支撑多久。这趟浑水，你早就可以脱身了。”

  荀攸张了张口，最后没有出声。

  ——

  葬礼太过嘈杂混乱，司马懿没有多逗留，便回了鉴定所。曹丕直直地跪在地上双眼通红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旁正有新到鉴定所工作的新人准备向刑侦组送资料，他起身来接过文件，道:“你去忙吧，我来就好。”

  新人一脸不明所以，而司马懿却早就已经走远。他把文件放在手上，仔细思索着方才与兄长的通话里他提及的内容。司马朗是本地金融行业的翘楚，一些司马懿自己不甚了解的内容，他时常会向兄长咨询信息。在他的陈述中，东汉集团在伏完掌权时期处事手段凌厉，小企业没有足够的实力很难同其竞争，不仅在政/治圈内人脉广阔，在黑道上也有许多效忠者。曹操遇害，结合郭嘉自杀，警方立即会联想到畏罪自杀，而以郭嘉的人品，不至于杀害曹操，他也不会是因着曹操被杀就自杀殉情的人。

  他平生不信直觉，但这一次他却本能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个三角形，一角为东汉集团，更可以说是伏完方面，一角为曹操，郭嘉在这一角衍生出的位置——

  还剩下一角。

  司马懿想起那日弥漫着淡淡的余氯气味的旅店那陈旧的木质楼梯，那个短发的女店主。

  ——会是王异吗？

  到达刑侦队办公室的时候，他在大门口见到了曹丕。快完下班的时间了，他大概是回来加班。司马懿一时无言。

  原本借着交递资料赶过来，正是想见他一面，虽然在半途他才想起他今天请了事假，依旧遇见了他这件事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同时他也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对他的事情紧张得过了头，生怕他会想不开，而事实上他现在的状态还不错，见到他的时候还偏了偏头勾起唇角道:“特地亲自来送资料，怎么，担心了吗，司马教授？”

  司马懿把曹丕试图搭在他肩上的手拍开:“加班别太晚，记得回家吃饭。”说罢他立即走上阶梯进了室内。曹丕站在原地，原有的笑容渐渐消失殆尽——他不在身边的时候，自己还是完全笑不出来。

  “组长，”蒋济同他一起从葬礼现场回来，停了车之后发现他还站在廊下，好奇道，“看什么呢？”

  曹丕转过头看了蒋济一眼，摇摇头道:“没什么。”

  他不是看不出来，司马懿对曹操的案件撤销这一决定的不满意，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查真相。

  也看得出来，他不一定是在为自己。

  ——

  王异同赵月在这间出租房住下已经有一个多月，房间不大，但足够母子两人住下，整个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整洁而舒适。年轻男子登门的时候，王异明显有些警惕，直到男子拿出名片表明自己是赵月学校的级长前来家访，王异便稍微松了口气，打开门请他进来。

  面容似乎很熟悉，王异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然而赵月也没有否认，她心中存着疑，而没有说出口。

  客厅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圆形的折叠饭桌旁放着高低不一的椅子，赵月坐在最高的那只椅子上写作业，王异倒了杯茶给他:“月儿在学校是不是又闯祸了，麻烦老师亲自来一趟。”

  “赵月同学在学校表现很好，”年轻男人用手托了托眼镜，王异注意到他骨节清晰的手，带着已经浅了不少的烫伤的伤疤，“这次学校要我登门拜访，是因为先前关于赵月同学家中的旅店有人自杀的事情。有些调皮的孩子喜欢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对此我也希望同赵月妈妈咨询一下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王异原本的微笑悄悄凝结:“是这样……当时的新闻也很详细了，您还需要知道些什么？”

  “因为这件事，旅店的生意无法继续下去，您同孩子被迫搬家，您也要重新换工作，没有什么不甘心吗？比如，为什么这个人就这么刚刚好要在你的旅馆里自杀？”男人微笑着轻呷一口热茶，王异淡淡道:“没有这件事，我们一样会搬走。若不是这间旅馆……我丈夫便是为了这间旅馆，才出的事故。”

  男人没有答话，王异看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低头写作业的赵月，从一旁的钱包里拿出零钱交给赵月去买自己想吃的零食，赵月兴高采烈地出门去后，王异微微挑眉:“月儿入学不久记不住几个老师的长相情有可原，不过您是觉得我的忘性不小吗？左转弯酒吧……您找到了吗？”

  贾诩丝毫没有被识破的窘相，反而笑意越深:“那我更可以有话直说了，王小姐，您应该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

    “我已经说过了，关于住客自杀的事情便是新闻上说的那样，您若有兴趣了解，便去查那些新闻便好。”王异口吻里有些不耐烦，倒也无可厚非，毕竟谁也不想被提及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贾诩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烟灰缸，便忍住了没有点上一根香烟，他的目光里透着胸有成竹，道:“郭嘉过去从未来过旅店所在的小镇，据我所知您的旅店在网络上也没有其他宣传，人气也不大，郭嘉一到此立刻下榻这间弯弯绕绕不少路才能找得到的旅店，未免太过巧合。

  “必然是有人带领来到这儿，我不确定这个人同王小姐您是否是友人关系，但最起码，郭嘉死前的饮酒，大概也是与这个人一块儿的，也就是说或许在您外出为孩子购买物品的时候，这个友人来过。”

  王异原本透着烦躁的目光突然一顿，狐疑地看着他:“若有他人来过，警察不是没发现其他痕迹吗？”

  “最引人深思的便是，房间里除了郭嘉的痕迹什么也没有，作为店主的您，时常同郭嘉一块儿玩耍的赵月，也没有任何痕迹。”贾诩笑着一字一句说出来，王异瞪他一眼:“怀疑我们母子便直说好了。”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警方之前记录了郭嘉向赵月询问是否有漂白粉一事，也就是郭嘉大量饮酒这件事发生在这之后，那么假设这个友人存在，自然是他自己带了酒到旅店去。”贾诩偏了偏头，手指互相接触了几下，“我想您或许最清楚，这个友人是谁。郭嘉是为了躲避他人才住在旅馆里，那么与他接触的人自然不会多。”

  “你觉得郭嘉不是自杀？”王异垂下眸子，正想说些什么，贾诩立即补充道:“他会是一个线索。其他的，你我都不清楚不是吗？”

  赵月开门的声音传来，王异怔着，也没有抬头看到抱着几包零食进门的赵月。贾诩耐心地等待着，眸光斜到一旁遮掩着一半窗户的窗帘，从二楼的视角只能看见出租屋聚集的深巷里牵引折叠的垂挂着小广告的电线，有的挂着摇摇欲坠的垃圾袋。王异迟迟开口:“我知道他姓荀，他们的对话里，郭嘉一般叫他公达。”

  贾诩露出了一种成功捕获猎物的笑容，王异继续道:“看得出您什么都知道，为何要在我这儿再过一次呢？”

  “我一开始便说了，我对这些很感兴趣。”贾诩耸耸肩，“何况，您说的话都不是我引导的，是您自己告诉我的——当然了，事实确实如此。”

  王异眉头微蹙，若有所思间，贾诩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赵月喊住他:“老师再见！”

  贾诩转过身来，自然地露出笑容:“再见。”

  门掩上了。王异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一旁打开了零食包装的赵月:“月儿，你还记不记得妈妈买书包那天有谁来找过奉孝叔叔？”

  “有啊，”赵月咀嚼着零食，“就是之前来过的那个嘛。”

  “奉孝叔叔怎么叫他？是叫公达吗？”

  赵月回忆着那一天，郭嘉打断了正在看电视的自己，笑着问:“小月，这儿有没有漂白粉？”

  自己正看得入迷，没有多看他，只是叫他去大堂卫生间找，之后似乎郭嘉对楼梯上的人说了一句:“你看吧，我就说有的。”

  但是貌似不是叫这个名字。他摇摇头。王异屏住了呼吸。

【未完待续】